有人在看著她。
說是潛意識也好，或是第六感也罷，總之，這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。
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了，每當她下班後走在路上，總會感覺背後有一道目光，穿越過重重人群，投射在她的身上。好幾回，她或是本能或是特意回過頭去，總是什麼也沒發現，卻又彷彿看見有個影子一閃即沒。
是的，她的直覺告訴她，有人在看著她。
她的直覺通常都是準確的。最好是這樣，否則就是她的妄想了。也最好不是這樣，畢竟被什麼人在暗中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跟在身後，無論如何都令人不安。
她想不起自己何時與人結怨，也並不認為自己美到會讓人癡癡追隨。她就是個平凡的女子，生活乏善可陳，下班後就是買菜、做飯、看書、餵貓，如果真有人跟蹤她，也會覺得她的夜晚太無趣了。
雖然有點惱人，但不至於到困擾的地步，因為也是她的直覺告訴她，她背後的那道目光並沒有惡意。
可是，還是惱人。
她獨居，房子是租來的，一幢河邊舊式公寓三樓的房子，雖然離她的公司遠了點，每日花在交通上的時間多了點，但租金便宜，環境清幽，所以她也住了好幾年。只是房東明言規定不能養小動物，還是讓她希望可以早日擁有自己的房子，這樣才能和貓住在一起。
她愛貓，南部的老家總有幾隻貓遊走穿梭，院子裡永遠放著貓食，侍候所有經過的浪貓。在北部獨居以後，她也是每晚都到河堤上餵貓。流浪的貓咪總是來來去去，但她的貓咪食堂是固定的，就算有時經濟拮拘，她寧可自己以白土司裹腹，也不能讓這些貓咪餓肚子。她會在幾個定點放置她特製的貓飯，那已成為她和這一帶浪貓們的默契。
自從感覺有人在身後，餵貓這件事就有了一些壓力，因為其中有個定點是在河堤邊較為偏僻的地方，少有人跡，如果有人對她意圖不軌，真的發生了危險，她再怎麼呼救恐怕也是無用。可是她也不願意為了這樣的原因放棄那個定點，而讓那附近的幾隻小貓沒有飯吃。所以她現在餵貓都帶了哨子以防萬一，然而她心裡也明白這是自我安慰的成份居多。
雖然她覺得那追隨她的目光沒有惡意，可是終究是某種陰影。然而這是難以對人啟齒的煩惱，因為沒有證據，別人聽了都會覺得是她自己多心吧。
但她愁眉深思的模樣還是引起了同事小桃的關注，在小桃的詢問之下，她吐露了心事。
「不會啊，我不覺得是妳的多心。」小桃咯咯發笑，眼神瞟向某個方向，「瞧，那邊就有人在看妳，如果他跟蹤妳下班，我一點也不訝異。」
她們正在公司附設的食堂吃午餐，她不必瞟向那個方向，也知道小桃在說誰，那是與她同公司但不同部門的林少爺。這位少爺是大老闆的姪子，能在公司裡任職並非因為實力而是因為關係，位高權輕，因此有許多閒暇時間，常常到她的部門來遊走，目標明顯，大家也都看在眼裡。他對她的愛慕不是什麼秘密，就像每天的午餐時間，他必定坐在她的附近緊迫釘人，好在他也不至於糾纏不休，只是會不斷地在她的前後左右出現，刻意表現出他的存在感罷了。
「不是他。」她搖頭。她身後的那道目光是隱藏而低調的，正好與林少爺的高調相反。「如果是林少爺，我大概第一時間就會發現他了。」
「妳交個男朋友吧，下班後有人陪著妳，這樣比較安全。」小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建議。
但愛情的發生哪有那麼容易。她也不是不嚮往愛情，可是她的生活單純，能認識的人有限，公司裡原來有幾個男同事或明或暗地追求過她，自從林少爺出現之後也都絕跡了，畢竟若要在這家公司繼續生存下去，就不要惹到皇親國戚。她對於事態如此發展倒也並不覺得可惜，因為那些男同事裡，她並不曾對誰動心，所以反而還有些感謝林少爺讓她少了許多無謂的麻煩。再說如果只是因為林少爺對她虎視眈眈就自動退下，可見那些男同事對她也沒有多認真。
至於林少爺，那就更不可能了，整天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絕不會是她的愛情對象。
「哎。」她只能苦笑，「我也想啊，但那個人在哪兒呢？」
「要不然妳下次跟我們一起去聯誼，說不定那個人就出現了。」
公司裡有一群女同事頗好此道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舉行一次聯誼，據說還真的促成過幾對佳偶。以前小桃就邀請過她，但她總覺得真正的愛情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，所以婉拒了。這回小桃又提起，她依然興致缺缺，小桃卻嚷著說已算她一份，請務必出席。
到了聯誼那天，她早已忘了有這回事，小桃卻在下班時來找她，硬是把她一起拉上了計程車，往聯誼所在的飯店奔去。她一身平常的裝扮，相對於小桃的盛裝，更顯得樸素。進飯店之前，她下意識地回頭一望，依舊一樣沒什麼特別的發現，卻又彷彿有個影子一閃即沒。
「還是覺得有人跟著妳嗎？」小桃挽著她的手臂，輕快地跨入飯店：「那就期待妳的真命天子今晚出現吧！」
可是一整晚她只覺得坐立難安，一來覺得自己與這樣的場合格格不入，二來她擔心河堤上的貓咪們還沒餵，所以根本無心聯誼。今晚來參加的女方以她公司裡的女職員為主，男方則多半是某高科技公司的工程師，是自助餐形式，搭配紅酒催化氣氛，偌大的空間裡，男男女女或站或坐，看人也被人看，充滿濃濃的求偶氣息。
有幾個男性圍繞在她的旁邊，對她提出許多試探性的問題：幾歲了？平常有什麼興趣？喜歡什麼樣的對象？婚後想生幾個孩子？願意與公婆同住嗎？她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。當燈光暗下來，主辦者表示後半場舞會開始，可讓前半場聊得愉快的朋友們有更進一步肢體接觸的機會，她就趁機逃走了。
回到家，她匆匆煮了一大鍋飯，拌了絞碎且未調味的魚肉，做成貓飯，到河堤來餵貓。今天她來晚了，已過了平常開飯的時間，貓咪們一定都餓了吧。也因為晚了，河堤上沒什麼人，只有她孤伶伶的影子。她一路放飯，因為牽掛貓咪們的緣故，也無心感受是不是有人跟著自己的問題。
最後她終於走到那個偏僻的定點，正蹲下身去要把裝了貓飯的盒子放下，忽然有一雙手從後面圈過來，一手摀住她的嘴，另一手壓住她的胸，瞬間將她箝制地動彈不得。
頓時她的腦中一片空白，啊，自己曾經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！也是這時她才知道，以為可以發揮嚇阻作用的哨子根本來不及拿出來，危險的發生不過是在短促的彈指之間。那雙手壓制得她不能動也不能叫，讓她覺得自己彷彿霎時就要斷氣。
但很快的又有一股力量將箝制她的那雙手拉開，接著就是拳頭落在人體上的重擊聲。
她因為身上的壓力瞬間解除而癱坐在地，又因為曾經差點窒息而大口喘氣，終於回過神之後，她虛弱地轉頭一看，只見有個人影正狼狽地往前跑去，而另一個人則握拳目睹那人跑遠之後，才蹲下身來看著她，急切地問：「妳沒事吧？」
她快速地把這一切發生在腦中重組了一遍：跑掉的那個是意圖侵犯她的歹徒，而眼前這人在危急時刻出現救了她........但她一時之間沒什麼真實感，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，是個有著清澈雙眼的年輕男子，滿臉都是對她毫不保留的關心。月光下，一旁的幾隻貓也靜靜地望著她。
她喃喃地說：「小小牠們一定也嚇壞了吧。」
「小小？」他不明所以。
她一一指著那幾隻貓，叫出牠們的名字：「小小，花兒，咖啡，安安。」每一隻餵過的貓，她都會取一個名字，而且絕不重複。
他點點頭，依然關心地看著她。「那妳呢？妳還好嗎？」
她心中一熱，眼淚頓時奪眶而出，她試圖以深呼吸安頓自己，卻禁不住地哭了起來。天啊，如果他沒有及時出現，自己將會遭遇到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。也是這麼一哭，她才發現剛才自己的情緒有多麼緊繃，而哭泣是必要的釋放，讓那些被瞬間凍結的驚嚇與恐懼漸漸融解，緩緩流去。
她哭著哭著，慢慢平靜了下來。
「嗯，我想我還好。」她哽咽地回答他。
他對她伸出手。「來，我帶妳離開這裡。」
她握住他的手，在他的支撐之下站起身來。他的手很暖，很有力量，讓她頓時感到安心。
也是在這個瞬間，她心裡有個直覺如電光石火般地一閃，當下不禁脫口而出：「是你.......」
他久久不語，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彷彿下定決心似的說：「是我。很抱歉，我跟蹤了妳。」
她的心裡並沒有任何不安與恐懼，只覺得自己該得到一個答案：「為什麼跟蹤我？」
他好似也在等待一個對她和盤托出的機會，一五一十地對她說出了一切始末。
他說他本來在某報當記者，為了專心寫社會學論文而辭職。偶然間，他的前同事告訴他，有個報酬優渥的打工機會，工作很簡單，只需要跟蹤某個粉領族，看看她下班後有沒有與什麼人約會。他的前同事慫恿他接下這個工作，還說雇主是個有意追求這位粉領族的富二代，目的在於想先確定她是否已經有交往對象，如此而已。
她沒料到竟是這樣，但想想那位林少爺確實可能做這種事，也就不訝異了。
「於是我跟蹤了妳一段時間，發現妳的生活十分單純，下班後就是回家和餵貓。妳的心地這麼善良，讓我覺得跟蹤你的自己簡直像個壞人。」他苦笑地說。
他覺得自己不該領取跟蹤她的報酬，那像是某種不義之財，因此不久就請前同事轉告那位雇主，自己無法勝任這份工作。
「可是，我還是繼續跟蹤了妳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因為我擔心妳的安全。」他停頓半晌，才說：「噢，我......我想保護妳，河堤這段路實在太暗了，妳一個人走真的太危險了。」
她心中一動，臉頰微熱了起來。
「也果然發生事情了，不是嗎？」他熱切地凝視著她。「所以，妳可不可以讓我陪妳餵貓？這樣也算是幫我一個忙，因為確定妳的安全，才能讓我專心寫論文。」
她望向他的雙眼深處，那其中的真誠不容懷疑。
「每天嗎？」她細聲問。
「是。」他肯定地說：「每天！」
她低下頭去，一朵微笑在她的唇邊綻開。她想，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，而她已在期待明天以及往後每一天，餵貓時間的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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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：跟蹤物語
專欄：聽樹君說故事
作者：彭樹君
刊於 皇冠雜誌767期／2018‧一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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